莨莠子,這尋常的草芥,在人們眼中不過是田埂上散漫的綠點,或為荒涼處的一片枯黃。人們路過時,目光很少為它們停留,只當是些散漫無用的草芥罷了。然而,它卻執著地隨四季流轉,以自己卑微的身軀,在悄然無聲中,演出了它生命全部的風貌。
春寒料峭時節,泥土里便有了動靜。莨莠子那細弱如針的嫩芽,竟從僵硬的凍土里鉆了出來,柔嫩卻堅韌,帶著一種初生者的執拗,在微寒的風里輕輕搖曳。它們仿佛在探聽天地間隱藏的暖意。我蹲在田埂邊,看著它們,只覺得那草尖上凝聚了泥土深處翻涌的暗流,是生命從幽暗里探出的第一縷觸須,正試探著春風里那若有若無的暖意。
夏天來了,陽光灼熱得燙人,莨莠子便長得愈發繁茂起來。細長的葉子在熱風中翻卷,綠得發亮,透出倔強的生命力。莖稈堅韌地向上拔高,頂端漸次抽出了細密的穗子,穗子初時青澀,后來便漸漸覆上一層薄薄的絨毛。若在午后的田埂上走過,四周的蟬鳴鬧得人耳根發燙,但莨莠子卻在喧囂中站成一片沉默的綠意,像一隊隊固執的哨兵,在熱浪里無聲地挺立著,守護著腳下那方被忽略的土地。
秋風漸起,莨莠子穗上的絨毛愈發豐盈,由綠轉黃,最終化為一片沉甸甸的淺金。風過時,穗子便微微顫動,絨毛輕輕搖曳,仿佛無數細小的金色旗幟在無聲地招展。這絨毛是莨莠子最奇妙的智慧,它包裹著細小的種子,如同無數微型降落傘,只待風勢稍起,便輕盈地脫離母體。它們乘著風,飄向遠方,成了植物界的吉普賽人,在風中開始了流浪的旅程——它們飄向更遠的土地,為來年的春天埋下細小的伏筆。
朔風凜冽,冬雪覆蓋了大地,莨莠子便枯槁了。莖稈干瘦,在寒風中瑟瑟作響,葉子枯黃卷曲,穗子也零落凋殘,只留下幾縷殘存的絨毛。它們匍匐在荒涼的地上,仿佛生命已完全被凍結。然而,當你俯身細察,便會發現那些枯槁的莖稈下,泥土深處,根須依然在寒冷中蟄伏。它們沉默地蜷縮在黑暗里,如同冬眠的蟲豸,在冰封的土地下醞釀著不熄的暖意,只待春雷一聲,便又破土而出。
一日,我在書桌前坐定,忽見窗縫里飄進一點微小的絨毛。它輕悄地落在攤開的書頁上,細弱得幾乎難以察覺,卻分明是莨莠子秋天遠行的后裔。它那小小的降落傘,竟也乘著風,越過田埂,攀上屋檐,尋到了我這一方小小的窗臺。
這小小的草芥,在四季輪回中,卑微地生,執著地長,平靜地散,沉默地等。它不祈求目光,卻自有其堅韌的軌跡;它不占據舞臺,卻以枯榮訴說著宇宙間古老而樸素的箴言——生命的榮枯,本就是一場無聲的循環。在它那看似卑微的枯榮里,我窺見了大地深處那永不衰竭的脈動:原來,那最平凡的生命旅程,正是造化最莊嚴的示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