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們對五步蛇(通常指尖吻蝮Deinagkistrodon acutus,又稱百步蛇、五步倒等)認知的變化,深刻反映了人類與自然關系、科學精神、文化觀念以及生態倫理的演變過程。這一變化大致可分為幾個階段:
一、 古代至近代:神秘化、妖魔化與實用主義交織
恐懼與妖魔化:
- 劇毒屬性的直觀認知: 五步蛇毒性猛烈,被咬后癥狀嚴重(劇痛、腫脹、出血、壞死),致死率高。這種直接的、慘痛的體驗,使它在民間被極度恐懼。
- “五步/百步倒”的夸張傳說: “被咬后走不出五步/百步必死”的說法廣泛流傳,極大地強化了其恐怖形象。這種說法雖有夸張成分,但反映了人們對劇毒的恐懼和對未知的想象。
- 妖魔化與神秘力量: 蛇類本身在多地文化中常被視為邪惡、陰險的象征(如《白蛇傳》中的負面形象,雖非特指五步蛇,但影響了對蛇的普遍認知)。五步蛇因其劇毒和兇猛習性,更容易被賦予“妖蛇”、“山精”等神秘、邪惡的色彩。其身上的花紋也可能被解讀為某種神秘符號。
實用主義利用:
- 藥用價值(蛇毒、蛇膽、蛇干): 傳統中醫很早就認識到五步蛇的藥用價值。蛇毒被認為有“以毒攻毒”的功效(需極其謹慎處理),用于治療風濕痹痛、麻風、惡瘡等;蛇膽明目清火;全蛇泡酒或制成蛇干用于祛風通絡。柳宗元《捕蛇者說》雖未明指蛇種,但文中描述的“永州之野產異蛇,黑質而白章”特征與五步蛇高度吻合,深刻反映了古代人為獲取藥用蛇膽蛇干而冒死捕蛇的社會現實。
- 食材(蛇肉): 在部分地區,五步蛇肉被視為滋補佳品(盡管現代科學對此有爭議)。
有限的生態認知:
- 古人主要關注其危害(傷人畜)和利用價值,對其在生態系統中的角色(如控制鼠類)幾乎沒有認識。
二、 近現代(尤其是20世紀中后期):科學認知的建立與祛魅
生物學與毒理學研究:
- 物種分類與命名: 現代分類學明確了其學名(Deinagkistrodon acutus)、分類地位(蝰科、蝮亞科、尖吻蝮屬)、形態特征、地理分布等基礎信息。
- 蛇毒成分分析: 科學分析揭示了其蛇毒的復雜成分(主要是血循毒素,含多種酶和毒素蛋白),導致出血、溶血、組織壞死、心肌損傷等機制被闡明。這解釋了其劇毒性的科學原理,破除了“五步必死”的絕對化迷信(實際致死時間、后果與咬傷部位、注入毒量、個體差異、救治及時性密切相關)。
- 抗蛇毒血清的研發: 抗蛇毒血清的成功研制和應用,極大地降低了其致死率和致殘率,是科學對抗蛇毒危害的重大勝利。
行為生態學研究:
- 科學家開始研究其棲息地偏好(多棲息于陰濕的山區林地、溪澗邊)、活動規律(晨昏活躍)、食性(主要以鼠類、蛙類、蜥蜴、鳥類為食)、繁殖習性等。這些研究揭示了它作為頂級捕食者在控制鼠害、維持生態平衡方面的重要作用。
“祛魅”過程:
- 科學知識的普及,逐漸剝去了五步蛇身上的神秘、妖魔化色彩。它不再被視為不可理解的“妖物”,而是一種具有特定生物學特性(包括劇毒)的野生動物。其“五步倒”的恐怖傳說在科學事實面前被修正。
三、 當代(21世紀以來):生態保護意識覺醒與復雜共存
瀕危物種地位的認知:
- 研究發現,由于棲息地破壞(森林砍伐、開墾)、人為捕殺(藥用、食用、工藝品、寵物貿易)、環境污染等因素,五步蛇的野生種群數量急劇下降,已被列為中國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(以及CITES附錄II物種)。人們認識到它并非取之不盡的資源,而是面臨生存危機的物種。
生態價值的重視:
- 其作為鼠類天敵的生態價值被廣泛宣傳和認可。保護五步蛇及其棲息地,對于控制農林鼠害、維護生態系統健康和生物多樣性具有重要意義。這種認知超越了單純的恐懼和利用,轉向對生態平衡的維護。
保護與沖突管理:
- 法律保護: 捕殺、交易野生五步蛇成為違法行為。
- 人工養殖: 為了滿足藥用等需求,同時減少對野生種群的壓力,規范化的五步蛇人工養殖業得到發展(盡管仍存在爭議和挑戰)。
- 棲息地保護: 保護其賴以生存的山林、溪流等自然環境成為共識。
- 蛇傷防治與共存: 在五步蛇分布區,加強公眾的蛇傷防治知識普及(如識別、避讓、急救、及時就醫)成為重要工作。強調在野外活動時的自我保護意識,而非單純地消滅蛇類。人們逐漸接受與這種危險的鄰居在特定區域內共存的可能性,通過科學知識和行為規范來降低風險。
文化符號的再審視:
- 在一些地區(如臺灣原住民中的排灣族、魯凱族),五步蛇(百步蛇)被視為祖先的化身或守護神,是神圣的圖騰,其形象廣泛用于雕刻、服飾、器物上,代表著力量、尊貴和庇護。這種文化認知與漢文化早期的妖魔化形成鮮明對比,體現了文化多樣性。現代視角下,這種圖騰文化也因其與生態保護的潛在聯系(神圣化帶來保護)而受到新的關注。
反映出的觀念演變
從“神秘未知”到“科學認知”: 反映了科學精神的普及和理性思維對迷信、傳說的取代。人類通過科學研究,揭示自然規律,破除對未知力量的恐懼。
從“絕對妖魔”到“生態成員”: 反映了生態整體觀的建立。人類逐漸認識到自身只是生態系統的一部分,其他物種(即使是危險的)也有其存在的價值和功能(如控制鼠害),保護生物多樣性就是保護人類自身福祉。
從“無限索取”到“可持續利用與保護”: 反映了資源觀和倫理觀的轉變。認識到自然資源(包括野生動物)的有限性,從掠奪式開發轉向尋求可持續利用(如人工養殖)和積極保護。體現了對非人類生命生存權的尊重和代際公平的考量。
從“單純恐懼/征服”到“風險管控與共存”: 反映了人與自然關系模式的轉變。不再追求完全消滅危險物種(既不現實也不生態),而是通過科學知識(了解習性、蛇傷防治)、技術手段(抗蛇毒血清)、行為規范(野外活動注意)和法律保護,來管理風險,尋求在特定條件下的和平共存。
文化認知的多元化與反思: 認識到不同文化對同一物種可能有截然不同的解讀(如漢文化的妖魔化 vs 臺灣原住民的圖騰崇拜),促使人們反思自身文化視角的局限性,并重新挖掘傳統文化中蘊含的生態智慧(如圖騰崇拜對物種保護的積極作用)。
總結
人們對五步蛇的認知,走過了從基于恐懼和傳說的妖魔化與神秘化,到基于生物學和醫學的科學祛魅與利用,再到基于生態學和倫理學的保護意識與共存策略的演變歷程。這個過程清晰地映射出人類文明的發展軌跡:從對自然的無知敬畏和征服索取,走向對自然規律的理性認識、對生態價值的深刻理解,以及對生命共同體的倫理關懷。 五步蛇認知的變遷,本質上是一面鏡子,映照出人類自身如何認識自然、定位自身以及構建與萬物關系的觀念演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