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,結合甲骨文字形和卜辭內容,來分析古代農耕工具的起源與早期形態變化:
一、 從字形看農具的形態與功能
甲骨文是象形文字,其字形往往直接描繪了物體的形態或使用場景。這是研究早期農具最直觀的途徑。
耕作類工具:
- “力” (lì): 這是“耒”的本字。甲骨文中的“力”字寫作 (像一把帶踏腳橫木的單齒或雙齒木耒)。這個字形清晰地描繪了木耒的形態:下端有尖銳的齒(可能是單齒或雙齒),上端有便于手握的曲柄,中部有踏腳橫木(“力”字中間的一橫),用于插入土中后腳踩發力翻土。這是最原始、最核心的耕作工具,起源極早,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。形態變化: 從最初簡單的尖木棒,到增加踏腳橫木提高效率,再到可能發展為雙齒耒(如“耒”字本身在稍晚文字中常表現為雙齒)。
- “耒” (lěi): 甲骨文中“耒”字寫作 (像雙手持耒刺地的動作)。這個字更強調了“力”(耒)的使用方式——雙手持握,向下刺土。它直接證明了“力”就是“耒”。
- “耤” (jí): 甲骨文寫作 (像一人腳踏耒柄,手持耒柄上端發力翻土)。這個字形極其生動地展現了踏耒而耕的完整場景,是“力”(耒)作為主要耕具的有力證據。它描繪了耒耜結合耕作法的核心動作(“耜”是耒尖的鏟狀部件)。
- “辰” (chén): 甲骨文寫作 (像一種蚌殼或石片制成的除草、點種工具)。字形模擬了帶有弧刃的工具形態。學者認為“辰”是“蜃”的初文,指用大型蚌殼(蜃)磨制而成的農具,用于除草、松土或挖穴點種。這種工具材質易得,制作簡單,是新石器時代晚期到青銅時代早期的重要輔助農具,體現了就地取材的特點。形態變化: 從天然蚌殼、石片,到可能有意識地磨制成更合用的形狀,再到可能被金屬(青銅)仿制(但甲骨文時代可能仍以天然材質為主)。
收割類工具:
- “刈” (yì): 甲骨文寫作 (像一把有柄的、帶鋸齒或刃口的鐮刀)。這個字形清晰地表明了收割工具的存在。其形態可能是石刀、蚌刀,或者是早期帶有鋸齒的石鐮、蚌鐮。形態變化: 從無柄的切割器(石片、陶片、蚌殼),到加裝木柄提高效率,刃部從無齒到有齒(提高收割效率),材質從石、蚌、骨向金屬(青銅)過渡。
- “穫” (huò): 甲骨文寫作 (像一手持“刈”類工具收割禾穗,旁邊有“隹”鳥,表示收獲季節鳥來啄食或象征收獲)。這個字直接關聯了收割工具(“刈”)與收獲行為。
加工類工具:
- “臼” (jiù): 甲骨文寫作 (像一個在地上挖出的石臼或地臼的坑)。這是谷物脫殼的重要工具。
- “舂” (chōng): 甲骨文寫作 (像雙手持“午”(杵)在“臼”中搗擊)。這個字生動地描繪了杵臼配合使用的場景,是谷物加工的核心工具組合。材質與形態: 臼多為石制或在地面、木塊上挖坑而成;杵多為木棒或石棒。其形態相對穩定,基本原理至今未變。
二、 從卜辭看農具的使用與關注
雖然直接詳細描述農具的卜辭很少,但涉及農事的卜辭能間接反映工具的存在和重要性:
“協田” (xié tián): 卜辭中常有商王命令眾人“協田”或“王大令眾人曰:協田”的記錄。 “協”字甲骨文像三耒并耕 。這明確指
集體協作耕作,是使用“耒”類工具進行大規模翻地的直接證據。它證明了耒是當時最普遍、最重要的耕具。
“裒田” (póu tián): 卜辭中有“裒田”的記載。“裒”有聚集、開墾之意。結合“耒”的使用,這可能指開墾新田,同樣需要依賴耒類工具。
“受年” (shòu nián): 祈求豐收是卜辭的核心主題之一。豐收的實現離不開有效的耕作(耒、辰)、收割(刈)、管理。雖然不直接提工具,但工具是達成“受年”目標的基礎保障。
祭祀與農具: 商代重視祭祀,農業是經濟基礎。雖然沒有明確祭祀農具的記載,但祈求豐收的祭祀本身就隱含了對保障生產順利的工具(及其效能)的依賴。
三、 起源與早期形態變化的推論
結合甲骨文證據和考古發現(如商代遺址出土的石鋤、石鏟、石鐮、蚌鐮、骨鏟等),我們可以推論:
起源的古老性: 甲骨文描繪的農具(耒、辰、刈、臼、杵),其原型在新石器時代早中期就已出現(如河姆渡文化的骨耜、石耜,裴李崗文化的石鐮、石磨盤棒)。這些工具的起源深深植根于原始農業的實踐,是長期經驗積累的產物。
材質以木、石、骨、蚌為主: 甲骨文時代(商代),雖然青銅冶煉發達,但青銅主要用于禮器、兵器和部分手工業工具(如削刀、刻刀)。農具的主體材質仍是
木、石、骨、蚌。原因在于:
- 木材易得,便于加工成耒柄、杵。
- 石器(打制或磨制)和蚌器(磨制)可以制作出足夠鋒利的刃口用于除草、收割(辰、刈)。
- 骨器也常用于制作鏟、刀等。
- 青銅在當時是貴重資源,用于制造消耗量大、磨損快的農具在經濟上不劃算。甲骨文“農”字本身從“林”從“辰”,也暗示了早期刀耕火種和以蜃器為農具的古老傳統。
形態相對簡單但功能明確:- 耒: 核心形態是帶踏腳橫木的曲柄木叉(單齒或雙齒),結構簡單但有效,是翻地的核心工具。其形態變化可能集中在齒的形狀(更尖銳、更寬扁向“耜”過渡)和是否雙齒上。
- 辰(蜃器): 形態源于天然蚌殼或石片,磨制后形成弧刃,主要用于除草、松表土、點種。其形態變化主要在刃部的磨制精細度和形狀優化。
- 刈(鐮類): 早期為無柄石片、蚌片或陶片,后期加裝木柄。刃部從平直無齒向帶鋸齒發展(石鐮、蚌鐮),鋸齒能更有效地割斷禾稈。材質從石、蚌、骨向少量青銅鐮過渡(商代晚期可能已出現)。
- 臼、杵: 形態最為穩定,臼為坑狀或石制凹槽,杵為棒狀。變化主要在材質(石臼更耐用)和加工精度上。
功能分化與組合: 工具已根據農業生產環節(墾耕、中耕除草、收割、加工)有了明確的功能分化(耒/辰用于耕作除草,刈用于收割,臼杵用于加工)。同時,也出現了組合使用,如“耒”與“耜”(耒是柄,耜是頭)的結合,“舂”體現的杵臼配合。
效率與協作: “協田”卜辭表明,面對相對原始的工具(木石耒翻地效率有限),
集體協作是提高耕作效率、完成大規模農田作業的關鍵方式。工具形態(如耒的踏腳橫木設計)本身也體現了對提高單人效率的追求。
青銅農具的萌芽: 雖然主流是木石骨蚌,但考古發現在商代晚期(特別是南方地區)已出現少量青銅農具,如青銅镢(類似鎬)、青銅鏟、青銅鐮。甲骨文中的“錢”(后指鏟類)、“镈”(后指鋤類)等字在更晚的文獻中才明確指金屬農具,在甲骨文中可能尚未出現或指別物。但青銅冶鑄技術的成熟,為未來金屬農具(特別是鐵器)的普及奠定了基礎。
結論
甲骨文以其獨特的象形性,為我們勾勒出了一幅商代農耕工具的生動圖景:
核心工具: 木耒是翻地的主力,其形態(帶踏腳橫木的曲柄木叉)和使用方式(踏耒而耕)被“力”、“耒”、“耤”等字清晰記錄。
蚌石農具“辰” 是重要的除草、點種工具。
石/蚌鐮“刈” 是主要的收割工具。
杵臼是谷物加工的核心工具。
材質主流: 木、石、骨、蚌是農具材質的主體,體現了對自然資源的充分利用和青銅的珍貴性。
形態特征: 工具形態相對簡單、古樸,但功能明確,針對不同的農事環節(耕、種、管、收、加)已有分化。形態的早期變化主要體現在刃部的改進(如鐮的鋸齒)、結構的優化(如耒的踏腳橫木)和加裝手柄提高效率上。
生產模式: 集體協作(“協田”) 是克服木石工具效率限制、進行大規模耕作的關鍵方式。
起源與演變: 這些工具的雛形可追溯至新石器時代。甲骨文時代處于農耕工具從原始形態(純天然材質、簡單加工)向更高效、更專業化形態演變的早期階段,但尚未進入金屬農具(尤其是鐵器)大規模取代木石農具的革命性時期。商代晚期青銅農具的零星出現,預示著未來變革的曙光。
總之,甲骨文是研究中國古代農耕工具起源與早期形態變化的無可替代的“活化石”。它直觀地展現了商代農具的形態、功能和使用場景,印證并補充了考古發現,揭示了以木石骨蚌為主、功能分化、依賴協作的早期農耕工具體系,為理解中國古代農業技術的奠基階段提供了關鍵證據。